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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九章:莫問莫回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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殿外的嘈雜打鬥之聲不絕於耳,但鳴蛇一撥一撥,似乎無休無止。河蚌緊緊縮成一團,殼裏越來越熱,她逼迫自己同鳴蛇說了幾句話,這會兒已經連汗都流不出來。她體內的水分已經全部流失,殼中似火爐,她連哭都早已沒有了眼淚。

這裏離大殿相隔不遠,她想打開殼看一下周圍情況,然而如果打開殼……也許光憑熱浪已經足以將自己燒焦了吧?

大殿裏,江浩然抱著河蚌不松手,容塵子只有上前抵擋鳴蛇。大殿雖然寬大,但也容不下這麽多的蛇。火焰與毒液在狹小的空間裏縱橫交錯。飛劍和法器穿插其間,使得這一場本應恢宏的場面顯得混亂。江浩然避在角落裏,他懷中河蚌奄奄一息。借著乍起的火光,江浩然撥開她額前的長發。

殿內太過嘈雜,他說的話河蚌也聽不見。他便省下了言語,從懷裏掏出一顆碧綠的丹藥,正要餵到河蚌嘴裏,突然他神色一凜。河蚌抽了他別在腰間的錐形刃,一錐刺入他的胸口。

江浩然一臉愕然,他眼神迷茫:“盼盼,你還沒有原諒我嗎?”

他有一雙足以切金斷玉的手,可他只是一動不動地註視她。大殿中火焰明暗不定,他神色哀傷:“我知道你恨我,可是盼盼,千年餘啊,你真的一點錯都沒有嗎?你明知道他們是我的親人,可你連應付一下都不肯。也許我也做錯了很多事,但是盼盼,我是真的愛你啊……”

他腰間的血越流越多,卻不忍呼喊——她在裏面一定受了很多苦,這時候若驚動旁人,江家的人如何肯放過她?

周圍全無人發現異象。河蚌持著錐形刃殺進蛇群,漸漸向容塵子靠攏。

河蚌在鍋裏,可是她的耳力何等敏銳?江浩然的那雙手雖不比內修,然卻也是不可小窺的。相處千年,她早已夠從混亂的打鬥聲中分辨中他金手之音。可是他為什麽沒有出手?容塵子雖在,卻為什麽總是不能平心靜氣?道家講究中正安舒,臨敵時心神不定,不是大忌嗎?

當初她確實到過長崗山,就在峰頂那汪山泉旁邊,有人同她立下神魔契約。神識交流之中,她只看到黑色的翅膀。李家集與她形貌如一的水妖,是借了氣的鳴蛇嗎?她努力掙紮,容塵子那麽笨,他肯定會上當的!

可是她出不去,她更加凝神去聽,只聽見打鬥聲中隱約一個女聲:“知觀……”

河蚌打開殼,熱浪滔天。它伸出斧足,已快融化的鍋面頓時發出一聲哧響。細嫩的足緊緊粘在鍋上,幾乎瞬間就發出熟肉的香氣,河蚌很用力地爬,斧足很快就焦了,濃煙都只一瞬便散了。她痛得恨不能滿地打滾,可是不行,只有一步一步向鍋沿爬。

原來這就是痛,通紅的鍋面貼著她的身體,原本細嫩的雙足早已面目全非,那樣的痛楚,令這只四千多年的妖恨不得不曾存在過。鍋沿終於近在眼前了,她眼裏含著眼花,卻不能滴落——一滴也舍不得。

鍋沿的火太大,她閉上眼睛從上面翻下來,落地的時候聽到雙腳碎裂的聲音。她動用了體內儲著的元精,再次幻化成人形。可是她站不起來了,那一雙腿,已經完全毀了。她爬兩步就想哭,可是殼裏一滴水都沒有了。她的嗓子,也再說不出話。

她只有用力地向室外爬,室內有一條三眼蛇看守,它看見這個河蚌在往上爬,看著她的血肉一點一點地粘在鍋上,很快化為黑灰。可是她真的爬出來了。

只是這時候的她,是那麽虛弱。即使這條普通的三眼蛇也再不怕她。它緩緩爬近,尾巴一卷就將她拖到跟前,它緊緊卷起河蚌,想將她扔回鍋裏。雙腿被蛇尾緊緊絞住,河蚌幾近絕望。可是不能回去,他們都會死的……容塵子也會死的。

她取出法杖,沒有水,無法催動術法。但是她還有血。她用法杖在腕上狠狠一割,數十日未曾進食,血也流得不多。她再用力割了一道,裏面方才流出淡淡一縷。法杖沾了血,散發出腥紅的光芒。三眼蛇只覺得眼前一片全是紅色,那艷麗的色澤已經如刀一般劈進了它的身體。

它緊緊地絞住河蚌,卻再沒有力氣將她扔回鍋裏。白色黃花的蛇身在地上不甘地扭動了一陣,終於斷了氣。可是河蚌還被它死死絞住,她爬不動了,連外面的響動都有些聽不清了。她將頭低下去,很想睡一覺。但是不能睡,她自己如果睡了就醒不過來了。她知道要爬出去。

用了半天力,腿絞絲不動。她嘶著嗓子哭了一陣,緩緩舉起手中的法杖。杖頭蛇口暗藏斧狀寒精,鋒利無比,她按下機括,一下一下砸著雙腿。血溢了出來,依然那麽紅。她砸到最後,又想放聲大哭,可是周圍空無一人,哭給誰聽呢?

最後一杖下去,她終於能夠往前爬了,因為她的雙腿已經不在身上了。

腦子裏似有什麽聲音,忽遠忽近。她強撐起神識,拼命爬出土室。外面陰影裏躺著一個人,紅衣黑發,容顏皎皎。河蚌爬過他身邊,細細地看他。三百六十餘年的朝暮相伴,他熟悉得像是淩霞海域每一場潮汐退漲。

鳴蛇許是回了自己的肉身。河蚌在旁邊逗留,最後她爬上去,趴在他身上,沒有一滴眼淚,她的聲音也不再嬌脆,她甚至找不到任何詞匯,只能哽咽著道:“淳於臨,人家好疼……”

眼前的淳於臨睡得熟極了。以前夜間,就算他睡著再熟,只要輕輕叫他一聲,他都會醒來。只要她不開心,她就會給她講笑話,給她做吃的。他說她的蚌殼,是整個東海海族裏最漂亮的。

河蚌在他胸口趴了很久,最後終於知道,他不會再醒來了。

四千多年啊,師父、師妹、師兄,還有他,他們一個一個,都離開她,獨自去了。

她從他身上爬下來,滾落到地上,她真不願死。如果連她也死了,那些美好或者淒涼的聚散,那些曾經深愛過她的人們,還有誰去記得呢?

可生命又哪有永無止境呢?

她必須勇敢,迎接這場起滅循環。

她爬到門口,又回頭望,陰影裏淳於臨安靜地沈睡著,仿佛閉上眼,還能看見他溫柔如初的笑容。

打鬥聲越來越近,河蚌雙手早已鮮血淋漓。殿內的鳴蛇已經被除了大半,蛇屍堆積如山。那條上古鳴蛇背生四驥,正與眾人冷冷對望。江家人已經發現了江浩然的異常,容塵子一眼看見了從鳴蛇身後爬出的河蚌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他身邊還站著另一個河蚌,身材,言語嬌俏。比起她,這時候爬出來的河蚌簡直像個骯臟的死屍。

可是容塵子一眼就看出來那才是她。盡管臉上一片血汙,她的眼神卻是那麽的幹凈、明亮。那種隱忍的痛苦之中甚至略帶了一絲得意,好像在插著雙腰大聲嚷:“格老子的,臭鳴蛇,老子還不是爬出來了!”

她笑著揚起法杖,容塵子與她對視,唇際在笑,眼睛卻在流淚。他閉上眼睛,回身擁住身邊的假河蚌,在錐形刃刺出的片刻突然出拳,以寸勁將她的掩體連同胸口的蛇身一並打碎。皮下連肌肉都碎成血沫,肌膚卻絲毫不損。公鳴蛇未看出異樣,它扇動四驥,正欲噴火。

河蚌舉起法杖,腥紅的光線照亮了大殿,鳴蛇這才發現了她的存在。它也吃了一驚,忙不疊甩尾將它卷起來。它卷得那麽用力,整個身體都盤在了一起。“小何!”容塵子淒厲地呼喊,河蚌已無法回應。她的每一寸骨骼都被蛇身的力量絞碎,但是沒有血,沒有一滴血。

她閉上眼睛,不願自己的死相太難看。鳴蛇還要想風、水靈精,那畢竟是可遇不可求的至寶。它將河蚌卷到身前,突然想到什麽,瞳孔中露出驚恐之色。河蚌無聲地扯了扯嘴角,突然砰地一聲巨響,整個大殿都被震得跳了一跳。

一片血霧。

橫飛的血肉布滿了整個大廳,隱約還有法杖的碎片。千年的河蚌,誰知道她殼裏儲著多少珍珠?全部爆炸開來,即使是公鳴蛇這般上古的神獸,也畢竟是血肉之軀,如何抵擋?

它的蛇身被炸得四處都是洞,內臟外溢,其景越發猙獰可怖。他瘋狂地想要找到河蚌的殘肢再將她撕成碎片,然後他遇到了同樣瘋狂的容塵子。這已經不再是一正一邪的較量,容塵子目眥欲裂,用盡身上所有金色的符咒,什麽道法、什麽天綱、什麽倫常?

他眼中只剩這漫天血雨。記憶裏伊人笑靨如花,語聲嬌嬌脆脆:“我不騙你……我喜歡你。”

為什麽一句喜歡,要用這樣多的血淚才能證明?為什麽原本最溫馨甜蜜的表白,一定要臨到最後、無法挽回之時,才去相信?!

江浩然在角落裏找到河蚌的身體,那柔嫩的肌膚已經沒有一處完整的地方。她的瞳孔已經全然失了焦距,那聲音又沙又啞,像鐵器相刮。這是一只最是愛美的妖怪,四千多年來最狼狽臟汙的時刻。可她卻笑著,她看不見任何人,聽不見任何聲音了,她還是笑著:“當我還有真心的時候,總是遇不到對我真心的人。後來終於遇到了,又被嫌棄沒有真心了。”

江浩然想替她捂一下傷口,但她身上的傷真的太多了。他只有看著那血不停地流,河蚌還在喘息,但是身體……漸漸感覺不到痛了。她淺笑:“容塵子……能夠打贏鳴蛇吧?”

江浩然握著她的手,將臉貼在她耳邊:“能。”

她聲若夢囈:“江浩然,我欠你們的,已經還了。你們欠我的……我不要了。”

江浩然靜默許久,緩緩松開她的手,那皓腕無聲垂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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